是因緣吧。最近幾天都在看《貝多芬:阿多諾的音樂哲學》,被其斷章殘篇的智慧結晶所迷。今晚聽「巴福傑─鋼琴之旅」,原來其中就有兩首貝多芬的作品,而我在一個月前買票之時就從未想過我會看這本講述貝多芬音樂的書。最妙的是,巴福傑還選了一些德布西的作品。於是,互相比較之下,書中的論述,便恰恰能夠通過這次親身體驗得到印證。
關於貝多芬音樂無整體之整體性這種辯證本質,是書中我看到目前為止最精彩最富啟發性的觀點,也是今晚印證得最徹底的一個方面。在聽過貝多芬後,再聽德布西那三首瑰麗得不可方物的曲子便知道了。單就這三首和我有限的欣賞經歷而論,德布西的音樂一向亮麗流暢,猶如蘭芷芳菲、流水淙淙,優美處見悱惻,是環珮空歸月夜魂的境界──對,像詩一樣,像印象派畫作,德布西的音樂在著力營造一種意境,而重要的是,到最終,我們真的感到這意境完成了,作為餘音,也已包含在曲子之中迴盪著了,換言之,曲子的整體性已然建立,我們回味著的,是曲子內的種種,它流麗,實質卻在凝聚,是動中存靜。
再回首看看貝多芬,那兩首奏鳴曲,你卻會發現一種否定。
否定的對象不是德布西,不是任何音樂流派或主張,也不是政治──即使有你也聽不到說不出──它純然形成了一種否定的姿態(這詞阿多諾用得真好,當他說貝多芬的音樂擺出了逼近語言的姿態之時)。和德布西相比,貝多芬那兩首曲子絲毫稱不止優美、浪漫,甚至說不上意境。相反,它們充滿中斷,欲斷未斷,欲語還休。無寧說,它們都由碎片組成,或者可說是由碎片之間的一種類近爭辯、互相抗拒的勢態組成,而且還在組成當中。
和一切音樂一樣,完結,是逼不得已,但問題是,貝多芬的音樂好像沒有想過營造完結之前那種趨近迎合結束的任結構或趨勢。它們的完結更主動:不是音樂應該有個終結,而是因為終結需要音樂。完結不是限制,反而成為了它們開放的原因、出發點。
再比較下去,難免陷入二元對立──沒法,我今晚只聽了這兩個作曲家的作品,我其他的音樂知識又如此貧乏──但我們的確不能否認,貝多芬有些作品無疑距離傳統很遠,而這距離更是自覺地拉扯出來的,音樂中尚留下了掙扎的痕跡,甚或音樂本身就已是掙扎的痕跡。德布西的音樂往往可以預期,這當然就是我們滿足的來源,出奇也是在期望的範圍之中。至於貝多芬的,聽前就不應有任何期望,除了知道這是音樂,便已足夠。
阿多諾另一點卓見:「音樂說話,是語言純粹,它溝通之道不是表現或內容,而是透過說話的姿勢。在這層意義上,巴哈的音樂是最音樂的音樂。這等於說,他的作曲最不破壞音樂,是浸入不求意義之中而成為有意義。與此相反的類型是貝多芬。他逼音樂說話......他的力量就在這裡:他的音樂能說話,不用字詞、意象或內容,但他的負面性也在這裡:他的力量破壞音樂......音樂既能透過遠離語言,也能透過接近語言而說話。」德布西明顯屬於前者,力求無言天籟之境,而貝多芬的音樂則更接近語言形態,是有話要說。演奏家彈奏德布西更像技藝,更像炫技者,彈奏貝多芬,則更像代言人、靈媒:語言起死回生,竟然就只剩下一種姿態,但我們都信,姿態就是語言。
音樂同樣追求無意義的意義,貝多芬卻讓我們體會到一個掙脫任何落實下來的可能的動作和過程,有一種焦慮,無疑是哲學。是因緣吧。阿多諾生前來不及寫好、大概也不想寫好的關於貝多芬的論述,和貝多芬後期的作品一樣,同樣是充滿斷裂、碎片,卻又有一種整體性,從間中閃動的光芒處顯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