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3日星期六

電影節《暴走仨》

我們常說一個狼狽或不識時務的人「處處碰壁」,這句話同樣可以用在戲中兩個男主角身上,可今回卻不是不小心或自視過高,他們是故意迎面撞上現實的或生活的這面銅牆鐵壁的。而且不單是撞,還要鑽探、衝擊,然後反震,吸納了一身暴力和仇恨的種子,再茁壯成絕望。

對很多人來說,路早已擺在面前了,根本無可置疑,甚至連質疑的念頭也沒動過。就像那個在戲中面目模糊,唯獨剩下天真亮麗笑容最為清晰的女角色,她在高級餐廳裡,向長期從事鑿石工作而患上手掌白化怪病的其中一個男主角,用電視廣告般的朗誦腔調,將她那背得熟爛的夢想(dream)娓娓道來,彷彿那夢想業已成真,而她就在收割豐厚的快樂與滿足感,在她口若懸河不能自制的同時,她察覺男主角的手變白了。男主角還想博取女方同情或體諒,尷尬地解釋:「受壓時(stressed)它便會這樣。」我們不難想象,那段關於夢想的演辭,女方已在很多人面前反覆練習過,並且就像強迫症患者那樣,從無數次演說中越來越確信這確實是一個完美而且萬無一失的人生計劃。另一樣不難想象的是,她的夢想稻田是從大量製造夢想的現代文明吸取養份,而且最終會把大量健康而廉價的種子回饋出去的。在她眼中,禁不起壓力而白化的手掌,當然是不健康的品種。而這一幕,無疑是整部電影之中一個短小而關鍵的參照。

我們不能說因衝突而絕望的兩位男主角是踏上自毀之途的,因為事實上他們就沒有踏上過任何嚴格意義上的路途。上面那條由社會提供的坦途一方面排除了他們,另一方面也是他們不懂、不能(戲中到處都是知識貧乏帶來的屈辱和壓力)。雖然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歇息的流放,在森林裡田野間大海邊留下了奔放的呼喊和腳蹤,雖然他們的確走了很多路,但那一條路,他們其實一直沒找出來,他們只是在找,甚或,他們根本意識不到他們在找。越來越悽惶,越來越躁動不安。他們那份決定了一生意義的鑿石地盤工,作為饒有深意的象徵,說明了一切。他們鑿石效率之低下,深深烙下了他們無力突破無路可逃的未來,彷彿無窮盡的等待破壞的石塊和牆壁也令人想起那個存在主義式地活著的推石英雄薜西弗斯,和中國神話中那隻填海的精衛。脫離了工作並不表示他們能掌握自己的命途,更不表示他們不用鑿石,相反,他們面對的是一片無目標無對象的真實生命,而不再是一噸真實明確的喻體(堅硬的石),原來的生計問題轉化為更嚴峻的求生「命」題。嚴峻是因為他們已喪失了手中的工具,他們本身的狂暴青春血肉之軀必須武裝成一台已經無石可鑽的鑽探機,鑽探機規律劃一的動作在他們身上內化為一種近乎盲目的狂暴和執迷。他們不斷破壞、傷害,同時也必定遭到反震而傷了自己。在這層象徵意義上說,則他們想要鑿穿破開的障礙物便不是那個外在的,虛無而含混的「現實」,而是自己──那個越尋索越左衝右突則越找不到出路,越找不到出路則越暴力的,漸漸被原始的蠻力所佔據控制、所「石化」的自身。片末那座海邊的大石山,成為他們最後的據點。哥哥問:「為什麼你要開槍射我?」弟弟回答:「因為你已經是我擁有的全部。」他們越不過。

其貌不揚的女主角一直在尋找愛,尋找愛與被愛的關係,而又一直得不到滿足,因此她可以與任何人做愛,後來,和兩位男主角私奔的她彷彿找到了,而這未能確定,最終又得而復失的所謂愛,竟成為了全片唯一的鑽探所得(戲中有意或無心的將鑽探與性愛並置,語帶雙關,是精采一筆)。相對兩位男主角的盲目追尋和那哥哥以暴易暴的宣洩手段,女主角起碼明白自己需要什麼,雖則她和他們的外在手段都是近乎本能的天真。最後那幕,女主角抹去嘴唇的血,昂首望向遠方,堅定而真摯,怕是導演在影後問答環節所說的「希望」的一部份吧。有觀眾說那女主角是失敗者,導演卻認為她說不定也同時是個勝利者。不是因為她是最後剩下的一員。始終是導演說得好:「我不希望把『希望』表達得太簡單,『希望』也是可以藉由『絕望』映照出來的。」如果沒有經歷過那些爭扎、衝突、反抗,和自毀,絕望的內涵大概也不會呈露出來,他們也就不會面對那條真正屬於他們的路──縱然那條路是死,是毀滅。希望和絕望其實就是一塊巨大頑石的兩邊,都必須以血肉來衝擊、鑽探,而鑽到最後,兩者原是一以貫之。電影中那些弱智人士多快樂,但他們別無選擇,無路可走,希望絕望,對他們來說沒多大意思。影響男主角甚深的兄長,傷人入獄,在獄中,他對男主角冷眼旁觀,暗示大家都是無路可走,便反而顯得他已逃避了希望絕望的責任。大海的特寫令我想起《四百擊》《天堂邊緣》,這回卻不帶前路茫茫的惘然,而多了一分找到歸宿的鎮定。

從在拘留所教書的朋友口中聽過一些青少年暴行,明白戲中的那些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暴力並非誇大。或因青春期的敏感、浮躁和抑鬱,或因自卑的性格、屈辱的經驗,或因缺乏愛與關懷,或因社會提供「一元」出路的重壓,他們把別人和自己的生命都看得太輕,傷人而且也自殘,他們無法鑿開四面圍困的石牆,便先讓自己成為亂衝亂撞的頑石。這些人,大概觸摸過絕望的底蘊。然而,踏入教室,看到更多的是靜止的石,和四面牆壁的環境異常合襯,彷彿度身訂做。沒有絕望,便已無感,然後踏上或彼或此的坦途。「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句話,絕望和希望的力量同源而又同等大。因為不爭,所以不幸,起碼憤怒,才值得哀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