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2月24日星期四

《黑天鵝》札記


結尾,如雷貫耳的歡呼和掌聲漸漸溶進一片白色光芒。這就是昇華。
黑與白是電影中最重要的顏色,在電影以外,黑與白一樣重要,它們從來都是最根本的顏色組合:它們根本地對立。
也許正因為太根本,黑與白從來都不是它們自己。它們以色調上視覺上截然差異的姿態,成為承載著各種人類思想和偏見的符號,長久而來詮釋著它們相反相成的辯證關係:光明與陰暗,純潔與污穢,希望與絕望,諸如此類。
看完這齣電影,黑與白的界線再次浮現,以某種參差的變容。
白色讓我像無數人一樣,聯想起純潔無瑕,但白色不僅是這樣。白色散發著虛無的恐懼,塗抹著窒息的瘋狂,它沒有質感,沒有人味。如說黑色是隱藏、神秘和幽暗,那白色更不屬於人世。說它超脫也可,說它是抽空了的,更準確。空無,是誕生也是最終極的毀滅,它未免太完美。
而完美是可以令人發狂的。

劉以鬯有一篇小說,叫《黑色裡的白色 白色裡的黑色》,在小說中,我們真的看到了黑色,而所謂白色,不過是平常沒有色的書頁,亦即是「非黑即白」。作者沒有挑戰什麼價值觀,他不過用特殊的編排,引起並提點我們在閱讀中主動地自覺地調動價值觀。這篇小說,恰好就說明了世界不是完美,有善總有惡,有光總有暗。也許是因為世界不完美的觀念太普遍,黑色反而更有親切感,純白反而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恐怖?小說最後有兩個沒有字的長方框,先一個中空,後一個填黑。我們看到黑色的,心安了,因為這是現實。看到中空的,反而迷惘了:那裡有什麼?可以是什麼?
於是這已不是對立與否和怎樣對立的問題,而是怎樣適當地加入黑色的問題。
文字首先便是黑色。

與其說電影是尼娜心魔育成的過程,還不如說是她自己把整個身體靈魂逐步獻上祭壇,以供完美饗宴的過程。
藝術在電影中以極端的面目出現:不容許選擇,不存在取捨。一旦追求,就只有投入。
lose yourself.
藝術與癲狂,一個古老的課題。
to lose or not to lose?lose yourself and you will lose/get everything.
說起lose yourself就想起「求其放心」一類的話。放了心,就要自求,說到底還是沒有lose。疏獷如莊子和魏晉名士,雖主張放逸,當中卻有自性的完整,放這種行為和精神狀態本身甚至已是澄清本真的呈現。
無論是萬物皆備於我,抑或與天地萬物為一,一顆心都是不能放的,它永遠在中央,只是周圍的深廣度有差別而已。
電影裡的循循誘導卻是一種詛咒,結果一語成讖,一心如鏡,並不再凝明反照,而是分崩離析,自伐倒戈。
本來是我心如鏡,空故納萬境,現在卻變成心中有鬼,鏡外有鏡,鬼影幢幢。人物在自製的鏡像迷宮中左衝右突,最終在暴亂中找到了真我──完整的完美的我,鏡子卻變成了鋒利的武器,狠狠釘住了自己。
一者靜穆悠遠,一者詭譎波折,一者調和而明亮晶瑩,一者掙扎而陰鬱紊亂。兩種藝術境界,各有可觀之處。共同點在於,兩者都有無法迫視的完美成份。
電影成功之處或者正在於將完美的欲望和完美的惡夢揉和得絲絲入扣。這是一齣看得你彷彿內心長出了利牙在咬牙切齒的戲。
關於這方面,廣東話裡有一個很傳神的字:恨。
身體感官的意象,包括破損的皮膚、血跡、剪指甲、撕裂磨擦的聲音,還有猶如毒刺寄生體內等待破殼而出的羽翼,便最能傳達出人物的「恨」。
以陰冷和暴烈的方式,恨之入骨。恨到要取代自己,消滅自己。
道成肉身的本義,是在肉身裡面。

完美,有時看起來輕易,就像不費吹灰之力。那一片片純白的羽毛。有時呢,完美卻是一對不能飛而且根本無法負擔的異世翅膀。
那些把整個生命獻給舞台的天皇巨星,那些窮愁潦倒但一心執迷,最後或瘋掉或自毀的創造者,在完美的佈景中墜落。
閃爍的不是星光,是他們的碎片。

我問自己,是什麼造成如此複雜而激烈矛盾的心理層次呢?它是可以駕馭的嗎?
可以,魯迅介紹陀斯妥也夫斯基時說,這偉大的作家既是靈魂的拷問者、主審法官,又同時是受審的犯人,他的小說令人不忍卒睹,卻顯出靈魂的深。
關鍵在於文字嗎?
如果黑天鵝能把她的掙扎痛苦蛻變統統訴諸文字,寫成一本薄薄的沾染了血跡和傷痕的日記,她的自伐會那麼一發不可收拾,而結局也會如此黯然神傷嗎?
但如果這樣,我們便看不到這齣幾近完美的悲劇了。
是的,完美也是一種缺憾,又或者說,完美只能以缺憾的面貌呈現,正如華麗千瘡百孔爬滿了蚤子,白色的宣紙只能以墨色的山水點染,真正的永恆完美,只在創造者心裡或死亡的眼睛裡。而創造者的心,在每一次創造後便等於死了。
否則要讀者和觀眾幹什麼?
給予掌聲,賦予黑白,讓殘缺完整,讓遺憾永遠。離開黑暗,迎接光,然後刺眼的白又慢慢稀釋為各種顏色。

昇華二字,在我打字打至兩眼昏濛之際,竟幻化成「罪孽」。

2011年2月21日星期一

愛與寂寞與放棄

愛到要放棄,大概是真的愛得很深了,深到了無以復加、不能復返的地步。
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不認為也不相信,這樣的放棄必然是一種回頭折返、離開後重頭開始,或「良禽擇木而棲」之類的精明選擇論。
如果愛之中的放棄真有可能不是這些東西,它會是剛好相反的行為:不再回頭,中止選擇。它甚至會和愛的本質相悖。
什麼是愛的本質,什麼就是愛的起始動機:擁有,或被擁有。
而愛之中,總有這樣一部份反對著自身。愛與愛不和。愛的內哄。
但焉知愛不是因為這一放棄而完全。焉知愛不是因為內在的矛盾而成立。
如果沒有了這一廢然絕望的姿態,愛不過是慾。而慾,當然也是另一種無以復加、不能復返的境界。只是在慾之中終於也沒有愛,但放棄,卻完完全全被愛包圍、埋葬。
放棄帶來寂寞,也帶來真正的滿足。

現在是又寂寞又迷失的現在,因為只有現在。
在寂寞裡迷失,又在迷失裡寂寞。
尋找出口。
娛樂,消閒。
寂寞的同義詞,衍生物。我們卻以為是相反詞,溶解濟。
結果真的將寂寞稀釋得無比膚淺。
如果將寂寞說成罪的人有罪,那麼,將寂寞說成一種可以和愛交換或可以被愛稀釋以至取締的不正常非成規狀態的人,更是罪大惡極。
寂寞和愛彷彿變成娛樂和消閒的兩端。
買飛,入場。購物,包禮物。
從何時開始,寂寞甚至有了實體。人手一部,樂此不彼。
最要命的是我們竟以為操控了寂寞。
事實是,我們只能操控寂寞。

我們都住著一個寂寞的魔。它提醒我們寂寞,叫我們以寂寞為苦,叫我們渴求更多的愛。
寂寞的論述比寂寞本身濃重百倍,黏稠得像癌細胞,而寂寞,不過是一聲嘆息。那一片x光照不出的陰影。這片陰影在寂寞的負片上原是光明。

在放棄之中愛,原是鋪上一層負片,一切顛倒,但原物非他。
愛到要放棄,而又在寂寞和滿足都取得了完全的人,我想,也許是莊子。
莊子是一座高峰,全因他愛得那麼徹底,放棄又放棄得如此完整。
然而,我們沒必要捧他,學他。因為還未愛而談放棄,終究只能是談談而已,表面的空虛更暴露出內在的躁動,以為寂寞怎料真的長了一個瘤。
有誰能學莊子那樣愛時代的瘤,愛自己的瘤?
在奢談放棄,漫談寂寞,淺談愛之前,可不可以先讓自己在無望的愛中大病一場?
莊子洋洋灑灑,說的不過是體驗。說的,不過是體驗是更根本更重要的認識方式。
病的體驗不該是玩玩而已,要是真的病了,何不病下去,病到不可收拾?你焉知愛和放棄不是燭光和影子,又焉知寂寞不是真正的掙扎挺進?

我對自己如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