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8日星期四

讀書識字

“Collect one’s nerve”──「硬著頭皮」。
《1984》讀到,”Winston took up his mug of gin, paused for an instant to collect his nerve, and gulped the oily-tasting stuff down.”因為勝利牌杜松子酒油味很重,溫斯頓必須做足準備才能舉杯痛飲,情況就像我們飲廿四味或小時候向父母招認錯事之前深深吸一口氣,那時候,我們的神經是很緊張的,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牢牢束縛、抽起。
“The revolution will be complete when the language is perfect.”──「語言完美之日,革命完成之時。」
這句話是溫斯頓的同志賽麥說的。他正在編修一本官方話語的權威字典。據他所說,從事這種消滅詞彙的工作是光榮和令人滿足的,他一想到在不久的將來再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明白他在說什麼,而且整個社會只剩下一個絕對的核心詞彙,思想再也沒有必要因為只有一種思想的時候,他就會興奮得打顫,瘦小的身軀一再縮小,據溫斯頓觀察:他會消失。
「九能之士」──士大夫之別稱。
章太炎在《訄書‧序種姓上》中,責罵那些為元朝政府効力的士大夫,不單為異族做事,更將原本漢虜諸姓皆存的宋本《廣韻》中的漢姓刪去,實乃「不貴其種而甘為降虜」。對堅守種族正統的章太炎來說,這些賣國作賊之人即使真的具備了「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九項才能,也會自動降級成為「狗能之士」。
「侏張」──囂張放肆,專橫跋扈。
《訄書‧原變》一章,力陳「變」之必然:「物苟有志,強力以與天地競,此古今萬物之所以變」,又強調「群」之必要。章太炎深深明白,中國已經到了古代器物崩壞不用,自新之道又未摸索出來的緊要關頭。如人類能翻新故用,「浸益其智」,社會便能進步,但若迂腐不遷,日損其智,則「迫之使入於幽谷,夭閼天明,令其官骸不得用其智力者,亦萎廢而為豦蜼(猿猴)」。要走出這退化與淪亡的幽谷,中國必須變,「蛻其故用而成其新用」,從舊變出新;而要變,則要合群。章太炎從反面述說那些明哲保身的山林之士,其避世抗俗,「侏張不群」之姿雖然可貴,比那些趨炎附勢的「役夫」高尚許多,但他們最終也會和那些上古奇畜一樣,自取滅亡:「沾沾以自喜,踽踽以喪群,而亡其種,今僅徵其枯臘」。他們看不到廣大的民眾,將百姓視作未開化的猿猴,獨自在荒山野徑吟嘯:「鳥獸不可與同群……」
這個關於文化精英放下身段,從廟堂走向廣場的問題,纏擾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擾攘了差不多一個世紀,從五四的新精英到「向大眾學習」到「上山下鄉」,章太炎可謂給予了一個一錘定音的方向,卻也留下艱難的任務,而他本人也未嘗沒有在字裡行間隱隱滲出兩難的掙扎與悲涼:文化的精萃就在文化的精英分子手上,但要阻止精萃淪為化石標本,就一定要活化,在一群蒙蔽了雙眼和智力幾千年的猿猴之間活化。不保種,國粹也會與種俱亡,種姓在,國粹便有重新開化的機會。
對章太炎來說,那時確實是「生為叛逆,死為逆鬼,侏張幽顯,布毒存亡」(晉書‧慕容垂載記)的抉擇時刻,不是不能忤逆什麼,而是不得不顧及一個正在分崩離析的文化大國的生死存亡,畏縮倒退一步(對小學家的章太炎來說,一小步可能是一個漢字),民族的鬼門關便打開一寸。現在拯救未來,未來又拯救過去。但,章太炎的意志力畢竟還是頑強的,因為處於開端,一切的變化,似乎都有可能發生。

兩則

最近出現兩種殺人狂。一種,明刀明槍送你上天堂,另一種,謊言誑語埋你入地獄。誰更可怕?有人說,殺孽深重的兇手被判入獄幾十年是太仁慈,對我來說,良心的審判才重要。只要犯罪者執迷不悔,就算丟他落拔舌地獄,最終迫他九十度鞠躬,在閰羅王的鎂光眼閃爍下俯首認衰,也是無濟於事。死者已矣,後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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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新聞正在講述和諧崩壞事件的後續,身邊的那個人再次像啟動了自動機制那樣吐出愛國教育的喃嘸:「呢啲咪叫做禍福相倚囉,以後一定會更加注意安全,而家佢真係有啲急於求成......始終中國係著重群體0既國家,種群利益行先,拿,好似我今日係報紙見到,有個中國人冒死潛左入海成五千米深,唔怕死架......」
某種愛國主義的奧義,令聽者想起錢鍾書一篇誤讀經典的經典文字:「我們每一種缺陷都有補償,吝嗇說是經濟,愚蠢說是誠實,卑鄙說是靈活,無才便說是德,極權呢,便說成和諧.....」最後那兩句是篡改的。
但奧義中的奧義尚未登場:「......中國人,真係好捱得,好似蟻咁.....」
沒錯,「渺小得似螻蟻飛舞」的螻蟻。這個比喻,又比錢文前進了不知幾多倍。
不過,不好意思,愛國的繆思還未枯竭,當電視新聞已經說到外地傭工爭取居港權,說者的靈感再度湧現:「哼!真係無法無天!」
「無法無天」,說得真對,謝天謝地,你總算由蟻變返做人,說出了我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