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幾乎是毫不考慮就買下了這本《內心生活》。除了書名對我有種神秘的吸引力,它標明是一本文學評論集也是另一個重要原因,再看目錄,二十一個作家的名字,我的期望更是幾何級昇華:這豈止是一個入口,而是錯綜複雜的迷宮。
我非常願意沉溺其中──不是誰的內心生活,而是評論者耐心地精細地描畫的一幅幅地圖,圖上標明了那些地下的佈置,好意的或惡意的,多餘的或必不可少的,容易忽略的陷阱或中途的休息室,惟獨沒有入口和出口──誰分得清它們的分別呢?重要的是過程,而且,它們永遠不只一個。
j.m.庫切走過不只一遍了,他的摸索和感應,直覺和實測構成了圖上的條紋和理路,現在輪到我們再走一遍。作家的心豈只七竅?讀者的心卻非每一顆都玲瓏。
布魯諾‧舒爾茨的文字是如此不安、如此堅硬,像玻璃碎片,尖銳,而切入深處。這不是我的創見,我也沒資格為他發明什麼說法,我本來未聽過他,也沒看過他任何作品,但在庫切極具洞察力的評語中,在他以幽深閱讀為基礎選取的斷章邊上,我卻觸碰到作家的思想,或竟是思想著時,令人顫慄的質地。
最初,舒爾茨為自己的小說解釋,然後解釋變成內省,再慢慢化為信念,纏繞著自身:
「他接著說,這類畫面都是在生命早期昭示給我們。它們構成『精神的鐵資本』。對藝術家而言,它們劃出他的創造力的疆界:他餘生的任務就是探索和解釋和設法理解它們。童年之後我們沒有發現什麼新鮮事,我們只是一再回到原點,不斷掙扎但沒有結果。『靈魂把自己打在裡面的那個結,並不是一個你把兩端一拉就解開的假結。相反,它收得更緊。』在與這個結的鬥爭中,產生了藝術。」
對,關於開端、起源。這是我們與生命的紐結,也是生命與藝術的臍帶。藝術總是想著回去,即使明知不可能:「舒爾茨說,對知識的追求在本質上是追求恢復一種本源的、統一的生存狀態,這是一種曾經發生過某種跌入碎片化狀態的狀態。科學的目的是耐心地、有條理地、有誘惑力地尋求把碎片重新拼湊起來。詩歌尋求同樣的目標,但其尋求是『直覺的、推理的,在其過程中有很多大膽的縮略和近似值』。詩人──本人是一個從事神秘追求的神秘存在──在最基本的層面上工作,也即詞語的層面。詞語的內在生命在於『使自己朝著千百種聯結拉緊和繃緊,像傳說中被切斷的蛇,它的切片在黑暗中尋找彼此』。系統化思想就其本質而言,是把那條蛇的切片分開來檢查它們;詩人卻可以進入『古老的含義』,詩人允許詞語的切片再次在神話中找到它們的位置,而一切知識都是由那些神話構成的。」
知識固然是神話,那他的世界觀宇宙觀又可是神話一種?「如果被要求作出解釋,他會說這本書呈現某種原始的、生機論的世界觀,根據這種世界觀,物質持續地處於一種發酵與萌芽的狀態。不存在死物質這回事,物質也不是維持一種固定的形式。『現實呈現為某些形狀,僅僅是為了顯露,如同一個笑話或一種遊戲形式,一個人是人類,另一個人是蟑螂,但外形不能說明本質,而只是一個暫時扮演的角色,一層很快就會脫掉的皮。形式的變換是生命的本質。』正因此,他的世界才『彌漫著反諷氣息』:『單獨的個人存在的赤裸裸的事實含有一種反諷,一個騙局。」
這不就是活脫脫的莊子式的演繹嗎?現象與道,是剝洋蔥前和剝洋蔥後的關係,然而,有股辛辣味正在源源湧出。當朋友看見他被人非議,建議他反駁還擊,於是他撰文,卻是罵他那疼惜他的朋友:「他問道,是什麼引起貢布羅維奇和一般藝術家注意甚至竊喜於最愚蠢、最市儈的公共輿論?『難道你不對你這種非自願地跟終究與你不相容和對你有敵意的東西同聲同氣感到吃驚嗎?』舒爾茨說,不自覺地跟無腦的流行意見同一鼻孔出氣,源自我們大家根深蒂固的返祖思維習慣。當某個無知的陌生人把他,舒爾茨,斥為裝腔作勢,『你身上便升起一個不善於說話的暴民,像一頭受訓練去對吉卜賽人的笛聲作出反應的熊。』」
這是一層套一層的深切自省,指向以暴易暴的對立邏輯背後,天真的共謀關係。庫切對舒爾茨的書寫精當而纖密,在開首,他介紹舒爾茨的兩部小說「獨特而駭人」,「似乎都是毫無來處」,後來說「一如他的書信和隨筆所表明的,他是一個擁有強大的自我分析能力的原創性思想家」,最後補上:「舒爾茨作為一個自己內心生活的探索者,其才能是無與倫比的,這內心生活同時也是對他的童年和他自己的創造活動進行回憶的內心生活。他的故事的魅力和新鮮源自前者,他的故事的知識力量則來自後者。」
末尾又回到作家的畫作,豐富了線條。畢竟,我們現在是眼睛和腦袋、視覺與思考重疊的時代。
唉,兩顆心是那麼契合,彷彿面對面,我也想加入,卻撲了個空,充其量是個文抄公,不是他們虛幻就是我虛幻──他們是迷宮中殘留的影子和足跡,我是一陣被挑動的心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