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限唔夠

「唔夠，唔夠，無限唔夠」，canon最新廣告的旁白，彷彿嬰兒的饑餓手勢，越聽越震撼。不會吸引我買那部相機(抑或攝錄？都忘了)，而是吸引我想到，在這段說話明目張膽的慾望陳述背後，更迷人的，對本身慾望陳述機制的揭露。

表面上，廣告是要告訴我們，「我們真的不夠」，不能滿足於現實中轉瞬即逝不能重來的一次，但我們卻能夠把那一次拍下來，之後不滿足於只拍一次的話，又可以再拍更多，不斷將無法把握的現實經驗轉化為可一也可再，容許反覆重播，甚至剪接編導的作品，換言之，「無限唔夠」問題解決了，或可以擱下了，因為我們這產品有「足夠」的能力，阻止流逝的時間在我們心底留下遺憾的腳印，剩下來的可能只是保存空間的問題而已。連流逝都能夠凝固，多多都夠。那段說話，實際是廣告商的反話。

然而，我很快想到的是那對男女纏綿肉緊之時，可能的畫外音：「從前多麼美好......」原來，原來在螢幕框的連環套之外再之外，尚有可能有一個更廣闊無匹的框架，展示著時間的荒蕪與荒謬。保存不代表保護，所謂足夠仍然以暫時為唯一時態。拍下的流逝越多，保存的質素越高，傾倒時的傷害越大。追憶嗎？這才是真的「唔夠」。

其實也未必需要預設這一處境來發現「夠」與「唔夠」的弔詭，因為廣告本身的無限格局(同一男女穿行相似但不等同的無數空間重複相似但不等同的纏綿動作)，都已經顯示了慾望無視一切的自足性，它不斷追求滿足，同時不斷製造需要下一次滿足的誘因(在別的地方纏綿不會帶來重複的快感，反而催生了下一次纏綿，以及下一次換新地方纏綿的想象)，它貪婪地吃著自己，同時又增生著，它就是它自己的營養。慾望永無止境，拍攝即使取消了流逝，卻不能取消慾望，反而使後者越演越烈。表面的控制遮蔽了背幕後的失控，收縮的畫面在逃避。我們看似主動的攝錄動作，於是只能淪為被動的逃避行為，像另一個以捕獵為題的相機廣告，我們是喘息著的逃犯，慾望是永不疲累的捕快。

在「無限唔夠」面前，我們對「夠」/「救」的追慕最終也會成為最大的慾望。不單攝影，寫作、創作同樣不能迴避。文學創作大概便是一個對慾望欲拒還迎，最後掌握了慾望的力量的過程。我們不必苦行，不必禁慾也不必放縱，更不必區分「夠，不夠」，坦承自己就是慾望的動物，失敗的姿勢可能會更值得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