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4月8日星期三

死生契闊

人鬼同途,死生契闊。突然想到的一個題目,振奮非常。

關於魯迅與張愛玲,有太多太多可以說,需要說,但落筆之前,又何止千迴萬轉。具備同樣尖銳而持續的自覺與敏感,同等超卓的穿透力、洞察力和承受能力,一個用人的軀體承擔鬼的社會,終於自己也變得鬼氣森森,在通往地獄的路上活著;一個用鬼的眼睛俯視人的塵世,終於離不開看盡悽惶與苦難的陽台,經歷無數次輪迴投胎,也要回到那裡。一個寒氣迫人,前身卻是火燄;一個暖暖浮生,背後卻有蒼涼的底色。一個在終極之死中追求無限自由的生,死是背景、地平線,生是必須掙扎戰鬥的身影;一個在對生的回眸中步向不徹底的死,生是華麗而重複的碎片和廢墟,死是當中豐盛的預感和啟示。他們都敏銳地覺出了破壞和寂滅,一個卻把它當成必然的終局,同時這終局也就是出發之地,換言之,墳已建起來了,他自己是破墳而出的一人,對另一個來說,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毀滅不過是惘惘的威脅、疑真疑幻的預言,或者,不必兌現的誓言,看待得太嚴肅,便不能搜集並且展覽那些證實承諾曾經作出的遺物。時代有它的諾言,但無論如何它是統統無法實現的了,我們可以對抗絕望,把它鑿穿一條希望的路,自證能動的自由,通向更大更無所不包的絕地,我們同時也可對誓約假裝相信,以信為不信,尋求無絕望也無希望、無過去也無未來的,現世的延續的穩定。他們都甘願孤獨,忍受孤獨,並最終鑄就了自己的孤獨;他們都看到了暗的一面,卻又不能只是看,或不安或安穩的置身其中,最後也成為暗的一部份。我常常想,如果說魯迅的視線一直停留在永不落幕的鄉間的戲台上,堅執而孤獨,張愛玲便是一幕又一幕戲的搬演者,熱鬧又蒼涼,張愛玲在魯迅身上找到了一個清醒的看客,魯迅則在張愛玲身上看到一個在廢墟夷然唱下去的花旦。

「......自然先有悲涼的喇叭;少頃,門幕一掀,她出場了。大紅衫子,黑色長背心,長髮蓬鬆,頸掛兩條紙錠,垂頭,垂手,彎彎曲曲的走一個全台,內行人說:這是走了一個『心』字。為什麼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紅衫。......因為她投繯之際,準備作厲鬼以復仇,紅色較有陽氣,易於和生人相接近......」
──魯迅〈女吊〉

「拉胡琴的一開始調弦子,聽著就有一种奇異的慘傷,風急天高的調子,夾著嘶嘶的嘎聲。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塞上的風,尖叫著為空虛所追趕,無處可停留。......將來的荒原下,斷瓦頹垣里,只有蹦蹦戲花旦這樣的女人,她能夠夷然地活下去,去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里,到處是她的家。」
──張愛玲〈《傳奇》再版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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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不錯,今屆電影節雖只選了三齣戲,但每一齣都是好看的,包括今晚看的《逃情熱那亞》。劇情簡單,就是一個家庭如何在死者的陰影下改變、適應,在異地找回生活的祝福,拍得細緻、敏感而生活化,最好看是經常運用一些零碎跳躍的鏡頭,捕捉了各家庭成員在同時身處異域城市迷宮和回憶情感迷宮時,攢積於眉間心上的種種紛繁而瑣碎的不安焦慮,最重要的,是串連起來整個地構成了一種為了重返生活軌道而又不想打擾舊事,被迫悄然掙扎的過程。有情慾,有責任,有壓抑也有反抗,浪漫的城市自有它的迷亂處,最苦澀卻是城不迷人人自迷,迂迴了一大圈還是要踏實地在此岸夷然生活下去。令我感到奇妙的是,電影雖平淡,但貫徹的淡然中卻不時累積著爆發的力量,最終,什麼也沒有引爆,一切回到靜靜的低氣壓:危機沒有發生,卻引來更多的危險的可能。結尾很好,看似是新開始,溫馨的畫面背後卻是作為男主角的父親沿來路回去。回去哪裡?逃走本無行程,更遑論終點,決定了逃,走到那裡都逃不了逃亡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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