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場無邊無盡的野火。
燒不盡的林木,燒不盡的火。
然而,生命並未荒蕪。
有一頭老鼠。
如果體積大小和年齡恰成正比,牠大概已經很老。
牠重逾千斤。
牠渾身長毛,毛細如絲,密密麻麻,高得可以讓小孩捉迷藏。
牠在煉獄中生活。
牠以火為穴。當牠需要休息、造夢,那一大片焦土便讓牠藏身其中。
牠夢到火。牠的夢中只有火,赤紅的火,茫茫地燒。
於是牠的身體也赤紅了,就像洪爐煉鐵。
有一天,牠竟在夢中走出了火海。
牠的毛髮立即變灰變白。
然後是洶湧如天崩地裂的洪水,追趕牠,淹沒牠。
牠死了。
人們發現牠時,牠就像隕石一樣躺在無火也無水的旱地上。
人們從牠的屍體割下毛髮,如同收割豐盛的農作物。
每個觸摸過牠毛髮的人,都被毛髮的質地嚇壞了。
他們覺得,就像探進清涼的水裡,他們的一切創傷和痛苦,都能夠得到洗濯,得到撫慰。
後來,人們更證實牠們不單細滑,而且柔靭。牠繫巨石而不墜,紅白刃而不摧,落火燒而不毀。
這不是人世的東西。
牠們像貢品一樣,被送到各國各地的宮闈禁苑,被富商巨賈以千金以險計巧取豪奪。
牠們落入少數幸運的織女、裁縫和工匠手上。他們只覺此生無憾。
十年機紓,換了多少寒暑,白了多少人頭。
璀璨的帷幕,掛在後宮的寢室裡,華麗的寶衣,披在皇陸的石棺上,無敵的戰甲,遺落在上無飛鳥、下無走獸的邊荒。
歷史已燒成骸骨,牠們滴塵不沾。
也許只是沾上了一些傳說故事。
傳說記載:所織之布,如受污穢,水洗無用,唯烈火燒之則淨。
另外又有記載,一裁縫以之製寢具,某皇用之,夢中即見大火連天,浩瀚恐怖,復覺灼痛難當,如焚己身,掙扎呼號,驚動上下,然欲醒無從,俄而渾身冒煙,肌膚寸裂,泛黑漸大,頃刻之間,頓成焦炭矣。
註:此段文字取材自《神異經》,原文簡潔得多:「不盡木火中,有鼠重千斤,毛長二尺餘,細如絲,但居火中洞赤,時時出外而毛白。以水逐而沃之即死,取其毛績紡織之為布。用之若有垢穢,以火燒之則淨。」
這個荒誕的故事最吸引我的,是以老鼠毛髮織就的布匹的特異功能:以火為水,成毀相加,自動修復。鼠從火中來,是火孕育了鼠,鼠成為火的一部份,成為無窮無盡的燃燒的一部份。即使不再燃燒,重新以火燃之,也能喚起其對烈燄無盡的源頭的記認,繼而使其重獲一種完整性。於是,毀滅帶來救贖,反覆剪熬換來顛撲不破。水火、成毀、污淨,在不相容中共容,在共容中對峙。強烈的對比,和對比之下神秘的連繫,是最初驅使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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