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晚,《虛擬虛憶》,是我在今屆國際電影節觀賞的第一齣電影,也是一齣好戲。無他,可讀性高,震撼力未必大,但的確讓我想了很多。
它的故事,可以說很簡單,但複述起來卻只覺得千頭萬緒。中學生的男主角在法文課上忽發奇想,虛構出早於七八年前因車禍逝世的父母的畸怪前傳:父親把懷孕的妻子和炸彈一同送上飛機,自己卻只在幕後策劃一切,最後炸彈上機前已被搜出,母親蒙冤,腹中塊肉卻倖存下來。女老師無緣無故心血來潮,著男主角在課上朗讀這天馬行空的創作,而且務必逼真,結果,弄假成真,一份離題小習作,掀起虛擬世界軒然大波,聊天室參與者由同學朋友擴大至老師教授,由異邦教徒到苦難倖存者,理性討論漸演變為感性抒發或謾罵,忠於原著的公開論壇變為各自表述的舞台,變為喧囂嘈雜的廣場。本來的故事劇本不但被評價,也被增刪被扭曲被擴張,化為不規則擴散的毒霧。不久,現實中的老師被開除了,男主角陷入了真假有無之間的迷思。一方面是因表演慾和虛榮而生的幻想,越描越真,越真也越複雜,故事儼然已脫離作者之手自由發展膨脹,完全失控,另一方面卻是宗教立場偏激兼記憶力衰退的外公臨死前對父親惡劣的斷語,以及父母的訂情小提琴。同時,我們驚訝地知道了那老師原來是男主角父親的前妻,她早已清楚男主角在父母生前死後的生活,更想進一步成為他生活的一部份,而與男主角同住的舅父則從另一側面找回記憶中的線索:男主角父母發生車禍那一晚與外公為宗教問題爭吵的情景。線索越來越多,但記憶始終破碎,而且尚欠結局。追尋結尾的男主角選擇重回殘存記憶中的舊地,那所聽過母親拉小提琴、聽過父親與外公激烈爭吵的舊屋,回程中他一邊撫摸提琴閱讀設計圖,一邊想象車禍發生之前,父親正情深脈脈地注視著喝醉的母親而忘了從對面迎來的貨車。回去後,他割掉專為那小提琴而設計的琴頭,把聖誕彩繪佈景及裝載著外公遺言錄影的手機統統燒掉。
電影的最初三分一確令觀眾一頭霧水,虛虛實實,前前後後,沒有時間觀念,只有剪接的空間跳躍的節奏。直到中段才逐漸疏理出一些關鍵線索,我們總算肯定了一方是假的,一方是真的,但真的又那麼破碎、脆弱,毫不實在,假的呢,有巨大的網絡和眾多的網民支援,卻益顯其虛擬、虛構和表演的本質,我們和男主角一樣,開始區分出二者卻同時無法認同任何一方,唯一肯定的是兩者都同樣充滿偏頗、局限和空白,本來屬於個人回憶填充以至父母愛缺席下的報複式補償,在各種既定的關於異端與正統、邪惡與正義、好人壞人等二元對立的價值觀下腐化墮落變形,面目全非,而有趣的是,男主角最初很有可能也是因為受了意識形態教育或那種「正確」價值觀的影響,才構思出一次由他父親策劃由他母親犧牲的恐怖襲擊。本來,這樣的設計是無意識或是潛意識的,作者希望透過杜撰這次死裡逃生的經歷重寫他的過去與未來,他可以再活過,再和父母一同經歷災劫,而更重要的是,一家人尚存、尚完整,之後父母是否被捕被控已非重點,救贖儀式已完成。網絡卻令一切複雜化。不相關的人突然休戚與共,擁有共同過去、喜好或價值觀的同聲同氣,理念相反的則各自找到攻擊對象,有些塵封的歷史挖掘了出來,有些未來的預言開始建構。說到底,無論是種族衝突、恐襲、屠殺或戰爭,都是圍繞著權力暴力的話語,千萬人把千萬人各有偏頗破碎以至虛構的記憶上載分享再表演,完全是維基百科早前倡議的集體小說創作的最徹底體現。於是,很多界限和基礎都喪失了,記憶與想象的界限,集體與個體的基礎,更不用說歷史、真假,連所謂「本來」、「原來」也沒有了,不重要了。男主角的救贖目標已不知不覺由打撈跟隨無故死去父母一併飄流的歷史荒海中的自己,轉為找回那個「本來」、「根源」的實在感。一手造成的崩毀,就由自己收拾,然後,付諸一炬。這是我認為電影最具深意的安排。找回那一點實在,那個小提琴是關鍵,回憶斷片在具體的撫摸中重現,樂曲段落在真實的場所重播。不是美化,也無關自欺,而只是要在一片浮躁分裂的聲音與畫面中重新以身體驗、以心體悟,獲取個人的解脫和自由。錄像的對象本非虛假,但錄像卻注定像網絡視象聊天室一樣將一切虛化、簡化,在複製拼湊衍生交配中平面化,以為有什麼已被儲存下來,事實卻是本來保留在心底的情感和體驗被犧牲了,那段本可繼續播放的樂曲,那些觸手的柔和、觸目的溫暖。本來記憶之可貴就不在於它被完整地保留了下來,而恰恰相反是它的脆弱、破碎、散失和分離,才可以保護,才值得補綴,才應該撿拾,才可以召喚,我們才因此願意在舊物的凝眸裡多留一會,在廢墟的幽暗中靜靜地慢慢地塑回日子的輪廓,通過這種真實的過程體會那種真,縱使記憶的真已永久失去,我們卻仍能在回憶時宣告與那些遺物的親密關係。燒毀宣示宗教信仰以及進一步帶來排斥和霸權的肖像佈景,燒毀那製造保存幻象的數據化設備,讓一切昇華為切膚的熱力和刺激的熱淚,割掉然後緊握那唯一的獨一無二的琴頭,作為不可逆轉的開端,作為不需延續的結局。我們可以說,碎片戰勝了完整,真實擊潰了虛擬,歷史讓位給記憶,但弔詭的是,男主角也是歷經了虛擬世界中大是大非的眾聲/一統喧嘩的洗禮,繞了一大圈才找到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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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點半後的tokyo,明明減價還是不知節制的吃多了。沒法,一個呆,一個滔滔不絕。最好吃是芝子玉子串,金黃配雪白,煙靭中有細緻的柔軟嫩滑。內含牛油果的手卷維持水準。不過不好意思忘了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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