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的一句詩:石小虛填海。
海那麼大,石那麼小,要填久才填得滿呢?要多少石子才填得夠呢?
不,詩人要問到的,不是這些問題的答案。
海是注定這麼大了,石是注定這麼小了,石子注定是虛耗了,但填海這動作還是要繼續的,不為什麼,就是為了一個「虛」字。
虛者,空洞,徒然,預計得到的、故意的白費,又像是嘆氣。
要填,就即是有空虛的地方,填來填去也填不滿,便即是茫茫無盡的虛無。
詩人胸中總有一片無法填滿的汪洋大海,那裡沒有急風高浪,只有低低潮汐,隱隱漣漪。這是苦海。
石子,難以算計的石子,證實了海的空虛。表象的實,原來只是高明的掩飾。
若它真的被填滿了,心便死了。
更何況詩人知道,它是永遠不會變成一堆石子的。他的石子只為了提醒他,這片苦海永遠填不滿,永遠在那裡,永遠是虛的。
他的確可以因此而放心流連、徜徉。他在無邊的苦澀得到充實的安全感。殘缺就是他永不厭足的食糧。
柳枝井上蟠,蓮葉浦中乾。
錦鱗與繡羽,水陸有傷殘。
他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塊晶瑩的鱗片,像一瞥殘缺的目光悠悠飄於井底,他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片色澤斑駁的羽毛,剛被處決似的垂懸於柳枝。
世界因此而受傷了。
我們驚異於詩中那兩幅死寂的畫面是如此豐盈,豐盈得像要溢血,豐盈得新一層透明的薄皮又要從傷口處長出來了。
然而,如膜的新皮層最終卻只能加倍突顯它是傷口這個事實而已。
更何況,受傷的不是任何人,而是世界,整個水陸兩棲的世界。
詩人像隨時都會被吊死的囚犯,懸於藤蔓盤據、深如井洞的傷口之上。沒有天空,我們不是匍匐在陸地上被蔓生的柳條糾纏至死,便是在乾透的水池中相濡以沫然後靜靜枯死。沒有天空。
他看到的可能只是一塊晶瑩的鱗片,像一瞥殘缺的目光悠悠飄於井底,他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片色澤斑駁的羽毛,剛被處決似的垂懸於柳枝。他看到什麼,什麼又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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