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20日星期日

一吻吻恩仇


我反正就是中國人。你看,什麼一吻泯恩仇,多麼造作,多麼牽強,多麼「外交」,就算真有其吻,也只會是第一千零一場戲,正如unhate這個字,我們只會注意到hate這部分,譯做反憎恨,我們反而感到另一種憎恨憎恨的憎恨。你看,他們不像暗中角力和較勁嗎,闔上雙眼只是因為慘不忍睹罷了。所謂unhate就由他們做好了,我們樂得有戲看。他們笑時是石頭,接吻也只是泥膠。你叫他們hate,他們大概反而會扮friend。政治上從來就只有外交,沒有內交,photoshop的不足,反而暴露了真相。也許,圖片如果只是兩個陌路人相視而笑,會少了震撼力,卻多了幾分真實。我就是覺得一笑泯恩仇,更有力。


2011年11月4日星期五

無限上網時代終結事後感+風涼話

相信各位都同意我們已進入了快感的時代,而我就是快感的象徵:在連環反射的組合釘裝工作中,我差不多變成了一部釘書機,但就在迅速蔓延的金屬冷擴散全身之際,我做完了,我出奇遲鈍地將最後一份文件拼好,提起,放進釘書機的狹窄虛位中,對準,壓下,然後聽到一把聲音,拒絕也好,嘆息也好,就像剛剛開始播放錄音便卡住了的感覺,對,是舌頭卡住了的感覺,我的舌頭最先從金屬冷掙脫出來,卻隨即陷入了這種尷尬的境地,總之,完了,無限的快感以一個慢鏡作結,我還剩下什麼呢?在悵然若失地步出室外的時候,我的頭髮,突然從擴張的毛孔裡蹦出來,我全身的感官都在剎那間集中到頭顱,每一根髮絲都是這場慢鏡感官洗禮的主角,金屬冷的固體敗走褪去,換成流體溢盪,披散,起伏,我瞬即沒入其中,幾乎觸摸得到(那時我全身都是神經末梢)所有湧動奔瀉的潛流,對了,我正身處波羅的海,波浪的海,有一首詩,是這樣的,防風林 外邊 還有防風林 外邊 還有防風林的 外邊 還有 然而海 以及波的羅列 然而海 以及波的羅列 然而海 以及波的羅列,作者忘了,現在它的作者就是我,我就是詩,我的我快要羅列出來了,我是排隊的浪接浪,我是無盡的釘書釘,卡察。

相信各位都同意我們已進入了快感的時代,而我就是快感的象徵。

2011年10月30日星期日

近觀

諷刺二字又怎麼足以形容,當我一天前才對學生和制度本身感到無力,今天卻在三個白痴面前笑逐顏開。而這齣戲之所以好看,卻正因為它就像當中那個湖那樣美得遠離現實,那樣懂得慰解人心,鼓勵一些無力的人,於焉形成雙重諷刺。但我畢竟在看戲時躁動過,心甘情願,並不以可恥的方式,當我們被「那些」複製的回憶感動得如此輕易,當我們都成為甘之如飴地懷別人的舊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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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烈地感到,一個在生的作家出語錄,代表著他已無話可說了,而無話可說的原因又不外乎兩個,一是那作家死了,二是他作為作家的生命已經完了。那對出版商、作家自己以至讀者,都未嘗不是好事。

2011年8月14日星期日

雙重失敗

其實,我也算遺傳了父親的刻薄,只是,我同時也繼承了母親的寬厚。這兩方面的遺產時而像強對流天氣一樣互相衝突拉扯,各自表現時又顯得特別熾烈極端,結果就是雙重遺傳失敗。

2011年7月28日星期四

讀書識字

“Collect one’s nerve”──「硬著頭皮」。
《1984》讀到,”Winston took up his mug of gin, paused for an instant to collect his nerve, and gulped the oily-tasting stuff down.”因為勝利牌杜松子酒油味很重,溫斯頓必須做足準備才能舉杯痛飲,情況就像我們飲廿四味或小時候向父母招認錯事之前深深吸一口氣,那時候,我們的神經是很緊張的,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牢牢束縛、抽起。
“The revolution will be complete when the language is perfect.”──「語言完美之日,革命完成之時。」
這句話是溫斯頓的同志賽麥說的。他正在編修一本官方話語的權威字典。據他所說,從事這種消滅詞彙的工作是光榮和令人滿足的,他一想到在不久的將來再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明白他在說什麼,而且整個社會只剩下一個絕對的核心詞彙,思想再也沒有必要因為只有一種思想的時候,他就會興奮得打顫,瘦小的身軀一再縮小,據溫斯頓觀察:他會消失。
「九能之士」──士大夫之別稱。
章太炎在《訄書‧序種姓上》中,責罵那些為元朝政府効力的士大夫,不單為異族做事,更將原本漢虜諸姓皆存的宋本《廣韻》中的漢姓刪去,實乃「不貴其種而甘為降虜」。對堅守種族正統的章太炎來說,這些賣國作賊之人即使真的具備了「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九項才能,也會自動降級成為「狗能之士」。
「侏張」──囂張放肆,專橫跋扈。
《訄書‧原變》一章,力陳「變」之必然:「物苟有志,強力以與天地競,此古今萬物之所以變」,又強調「群」之必要。章太炎深深明白,中國已經到了古代器物崩壞不用,自新之道又未摸索出來的緊要關頭。如人類能翻新故用,「浸益其智」,社會便能進步,但若迂腐不遷,日損其智,則「迫之使入於幽谷,夭閼天明,令其官骸不得用其智力者,亦萎廢而為豦蜼(猿猴)」。要走出這退化與淪亡的幽谷,中國必須變,「蛻其故用而成其新用」,從舊變出新;而要變,則要合群。章太炎從反面述說那些明哲保身的山林之士,其避世抗俗,「侏張不群」之姿雖然可貴,比那些趨炎附勢的「役夫」高尚許多,但他們最終也會和那些上古奇畜一樣,自取滅亡:「沾沾以自喜,踽踽以喪群,而亡其種,今僅徵其枯臘」。他們看不到廣大的民眾,將百姓視作未開化的猿猴,獨自在荒山野徑吟嘯:「鳥獸不可與同群……」
這個關於文化精英放下身段,從廟堂走向廣場的問題,纏擾了一代又一代的讀書人,擾攘了差不多一個世紀,從五四的新精英到「向大眾學習」到「上山下鄉」,章太炎可謂給予了一個一錘定音的方向,卻也留下艱難的任務,而他本人也未嘗沒有在字裡行間隱隱滲出兩難的掙扎與悲涼:文化的精萃就在文化的精英分子手上,但要阻止精萃淪為化石標本,就一定要活化,在一群蒙蔽了雙眼和智力幾千年的猿猴之間活化。不保種,國粹也會與種俱亡,種姓在,國粹便有重新開化的機會。
對章太炎來說,那時確實是「生為叛逆,死為逆鬼,侏張幽顯,布毒存亡」(晉書‧慕容垂載記)的抉擇時刻,不是不能忤逆什麼,而是不得不顧及一個正在分崩離析的文化大國的生死存亡,畏縮倒退一步(對小學家的章太炎來說,一小步可能是一個漢字),民族的鬼門關便打開一寸。現在拯救未來,未來又拯救過去。但,章太炎的意志力畢竟還是頑強的,因為處於開端,一切的變化,似乎都有可能發生。

兩則

最近出現兩種殺人狂。一種,明刀明槍送你上天堂,另一種,謊言誑語埋你入地獄。誰更可怕?有人說,殺孽深重的兇手被判入獄幾十年是太仁慈,對我來說,良心的審判才重要。只要犯罪者執迷不悔,就算丟他落拔舌地獄,最終迫他九十度鞠躬,在閰羅王的鎂光眼閃爍下俯首認衰,也是無濟於事。死者已矣,後患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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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新聞正在講述和諧崩壞事件的後續,身邊的那個人再次像啟動了自動機制那樣吐出愛國教育的喃嘸:「呢啲咪叫做禍福相倚囉,以後一定會更加注意安全,而家佢真係有啲急於求成......始終中國係著重群體0既國家,種群利益行先,拿,好似我今日係報紙見到,有個中國人冒死潛左入海成五千米深,唔怕死架......」
某種愛國主義的奧義,令聽者想起錢鍾書一篇誤讀經典的經典文字:「我們每一種缺陷都有補償,吝嗇說是經濟,愚蠢說是誠實,卑鄙說是靈活,無才便說是德,極權呢,便說成和諧.....」最後那兩句是篡改的。
但奧義中的奧義尚未登場:「......中國人,真係好捱得,好似蟻咁.....」
沒錯,「渺小得似螻蟻飛舞」的螻蟻。這個比喻,又比錢文前進了不知幾多倍。
不過,不好意思,愛國的繆思還未枯竭,當電視新聞已經說到外地傭工爭取居港權,說者的靈感再度湧現:「哼!真係無法無天!」
「無法無天」,說得真對,謝天謝地,你總算由蟻變返做人,說出了我的心聲。

2011年7月18日星期一

song of July

Be though,
Though to be hard,
Hard enough to kill
The summer melancholy;
And then,
Though to be soft,
Soft enough to kiss
The autumn high
Dry sky.

2011年7月13日星期三

關於《生命樹》



如果說《生命樹》像傳道,甚至傳教,那麼,文化背景的差異,或多或少構成我們作為觀眾的這種印象,但即使電影的確在傳達某種嚴肅的訊息,這訊息也不會只是某教派的經文。這齣電影充溢著信仰,僅此而已。信仰本身,而非某個神,某個聖人,信仰就是你,和你虔敬地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信仰,在電影中那個男孩的成長中彰顯出來。

這電影完全是詩的拍法,它是由詩的意念構成的,但並不是因為它的畫面它的攝影美輪美奐,並不是因為它模稜兩可、迷離恍惚的跳接,並不是因為它觸及了生與死的話題,也並不是因為它串連了萬物眾生的繁衍生息直到時間盡頭,而足以讓它成為詩。它是詩,因為它訴說著一些永遠不可能訴說的,讓我們的心靈深深顫動的瞬間,它彰顯了這些瞬間。它創造。

電影有段話:”There are two ways through life, the way of nature, the way of grace.”用你自己的本性去活,或者用慈悲。也許還有另一種分法:被創造,或者去創造。被創造,讓世界在你身上彰顯出來;創造,去彰顯世界。

原來《生命樹》被歸入了science fiction一類。而這就是我們認識世界和一切事物的方式:讓世界彰顯我們。

頌歌或聖詩是不成立的,對於長期在偪仄與麻木的城市生活的我們來說,於是我從時代廣場走出來一下子就陷入人潮和車塵中嗅到荒誕的氣味,明白電影的宏願和客觀現實以光年計的距離多麼壯麗。

2011年7月3日星期日

德倫特的沉淪



《德倫特的沉淪》(The drowning of drenthe)

我來到一片平坦的土地
先經過以沙命名的沉睡小鎮:
人去樓空。

沼澤開墾的人造田勝過一仗,
房子由磚塊建成,不是石頭:
毫無防範地升起。

亞麻子磨坊結冰的手臂,
粉刷過的教堂煥然一新
避開我們的目光。

山毛櫸像羊皮書一樣滑,
鸛鳥與八哥,鴿子和白嘴鴉
像罕有一樣罕有。

咖啡壼,家庭主婦的歡樂,
鬆餅像新年時節捲起:
客人遲遲不來。

銅製的匕首,胸針和項鍊,
兩次咽住的女孩為煤塊所救
白浪漸昏暗。

窗淚沾濕了高塔,
獅子在寒冷的窩裡蜷成一堆
無跡可尋。

我聽到高地傳來的呼號
當它勝利的號角湧起:
猖狂的海。

往事常新,未來依舊;
如今誰能道出哪些傳頌的歌謠
在這片沉淪之地?

註一:德倫特是荷蘭東北一個省份。
註二:關於作者julith jedamus的資料不多,僅知作者出生於美國科羅拉多州,學習美術史,著有小說"the book of loss"。

荷蘭畫家梵高筆下的德倫特




2011年6月29日星期三

問荊















《問荊》

它無處不生。
帶節的骨幹,枝條搖盪
宛如碧綠的髮鬢,

在陰溝裡長出來
在路旁的礫石間,甚至
在油污的沙上盛開。

睥睨這一切,
它七吋的風度君臨
蓬蓽生輝。

像自傲的放逐者,
它卻從不炫耀它在某地
高人一等的精舍;

而到底,有人
會相信它那惺忪的頭
必在夢中回想──

它如何長久地俯視
被它冠冕之影覆蔽的
恐龍的項背?

──譯自"The New Yorker"2011年2月號,Richard Wibur"Horsetail"


理查‧韋爾伯,美國詩人及翻譯家,生於1921年,中學畢業後即入伍並參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出版過十一本詩集,兩次獲得普立茲詩獎。

韋伯爾在2010最新出版的詩集《接待室》



1957年為韋爾伯贏得國家圖書獎及普立茲詩獎的詩集

2011年6月24日星期五

Gary Soto譯詩三首

野地詩》(Field Poem)

工頭吹雞
我和我弟
荷鋤
踏野歸。
我們回到巴士
傾談
用溶溶爛爛的英文,㪐㪐㩿㩿的西班牙文
聊聊餐廳的食物,
聊聊我們不會掏錢買的
跳舞飛。

透過巴士破碎的玻璃
我看到棉樹的葉
像小手小手
揮舞再見再見。

譯後:刻意押韻,用粵字,是為了傳達那顆跳脫的、嚮往自由的「野」心,原文的節奏感並沒那麼強,也不算通俗,但譯成中文則必須誇大一點,以突出日常感和輕快的氣氛。猜到
「㪐㪐㩿㩿」是我們常說的什麼話嗎?

《歷史》(History)

嫲嫲點著了火爐。
早上的陽光
抽芽生長
爬過亞麻油地氈。
披肩緊裹,
她的雙眼猶帶
睡意,
薯仔切片,
用一塊石頭
舂碎
瓜達拉哈拉的辣椒。
然後
爺爺做工去了,
她沖走
兒子的腳印,
又在一株苦棟的
樹蔭下,
挖出她
秘密的雪茄盒
裝滿閃亮的錢幣
和帳單,用英文
再用西班牙文
數算它們,
然後埋在別處。
晚一點,從菜市場
回來,那裡沒有人
看見她,
她從上衣裡抽出
胡椒,甜菜頭,
蘆筍,
在漩渦紋的染花大手帕底下
掏出一小塊朱古力,


那是五十年代,
而五十代的嫲嫲,
在葡萄藤
和一籮籮李子之間
紋飾她的臉。
我記得她體內
日夜被帶蟲沖洗,
她的手臂腫起一些癤瘤
不怎麼長大──
她第二個兒子
從梯子上摔下來
塵歸塵。
但我始終不知道
她在幽暗的衣櫥裡祈禱
那種哀傷,
她在夜裡
撫摸著自己
鬆弛的乳房和肚皮時
滴落的那些眼淚。
我不明白
她面上的光彩
和光彩的後面是什麼,
除了那個
領著她從塔斯科走到聖華金,
從德拉諾走到西部的故事,
而這些地方
就是我們的開始。

《世間的果實》(fruits of the world)

就在午餐之前,只是因為,
我媽媽給我的腿吃了一頓皮帶。
之後,我一拐一拐的走到前院,在路邊,
我在我的傷口上吐了一口唾沫,吃了一個李子。
我想像天空就要塌下來,但首先是知更鳥的蛋
和毛茸茸的大胖桃,
蛀了心的桑椹,
還有冰雹,上帝冰凍的眼淚。

長鬍子的十二門徒不是要救我嗎他們在哪?
頭戴光環的聖者不是有一根糖造的權杖嗎他在哪?
就在晚餐之前,衣架在我的臂上腿上墜落
只是因為,吃甜點時我分到了
一片哈密瓜。那個聖經花園在哪?
快樂的叔叔在哪?我抽噎著吃掉我的甜點,
沿著小巷一直走直到我發現自己
走到杏仁樹下,它的枝幹上揚
就像十字架上主耶鮮的手臂。
我爬上樹。果實成熟了,
我越蹦越高它們就無聲無息地落下,
我的腳就像馬刺釘在樹枝上。
這令我更加難過。在旁邊的院子裡,
我的鄰居舉起鋤頭趕雞
只是因為,他的兩個孩子
在階梯上緊靠彼此,
一對西瓜皮吃剩了綠色,
早就不甜了。

























加利‧索圖,1952年生,墨西哥裔美國詩人。勞動階層出身,年青時曾在工廠做事。父親早逝,一家常為生計奔波。學校成績欠佳,但很早已接觸文學,大學畢業後矢志成為作家。 1978年憑詩集《日光傳說》獲普立茲獎提名, 迄今已出版了十三部詩集和八部小說。《世間的果實》是三首中最新的作品,收錄在前兩期的"poetry"裡,應該未結集。


1977年索圖的第一本詩集。

2011年6月19日星期日

leonard nathan譯詩兩首

《選舉》(Election)

這一次石頭投票
怎樣投?

他們投給堅硬
和寡言
樹則投給
慢慢向上生長
和搖落
死去的家屬。

人呢?

人再次投給
自己的反面
投給火
自以為能控制,

投票給焦黑的殘骸
和不再選舉。

《一擊即中》(Coup)

這張凳
從此以後再不是你的

中午
當鐘聲向著窮人
佈滿塵蟎的夢投擲鐵塊
我們取走了你的凳

共和國
如今是一面
讓你去死的牆
也是(粉刷之後)
我們微笑的
佈景

不覺得僵硬。

里安納度‧南森(1924─2007)是美國詩人,出生於洛杉磯,曾於二次大戰為美軍服役,後在加州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並在該校執教三十年,1991退休,十七本詩集的作者。相片攝影者為Andrew Nathan.



南森其中三本詩集書影,分別為Restarting the World(2006), Tears of the Old Magician(2003), The Potato Eaters(1998)。

2011年6月17日星期五

《最愛》之墓

《最愛》其實是有批判的,但不是批評,而是不落言詮地呈現。
相比很多「賺人熱淚」的場口,唯獨一組對比,我的印象特別深刻:老狐狸睡在豪華的棺材裡情願死,為賣棺暴發戶做牛做馬也甘之如飴,還感動得涕淚交流;另一幕老狐狸收到琴琴和得意派的喜糖,惘然地咀嚼,然後在他和另一個女子的黑白照前驀然噙淚。
如果甜和苦是兩極,老狐狸在天堂和地獄走了一遭。
片中有倒下的人、倒下的樹木、沒落的校舍、荒煙蔓草的山頭,也有送葬隊伍,和棺材。
但沒有墓碑。
還記得當初發起賣血的齊全在富起來之後立志買下整片山頭建墓園的豪言壯語:這裡將會是世外桃源。
將來?不,沒有將來,現在是曠野,是廢墟,是疾病,是清洗掃蕩,是荒山野嶺升起兩道愛慾的炊煙。煙很濃,轉眼消瘦,不見了。
沒有墓碑,但無處不是墓碑。
人就是墓碑。他們活著就是墓碑。那一個雲影幢幢的遠鏡,就是墓碑。人們用血在上面刻寫下自己的碑文,然後被抹掉,成為別人的千秋萬代,兒孫滿堂。
這個國家這個社會在種植墓碑。
轉眼雲煙,九十年代,世界每天在變,中國秒秒在變。變得太快,人心扭曲了,社會猙獰了。然而大地山川依舊。
這是本片殘酷所在。
殘酷之處不在於琴琴和得意轟轟烈烈的喜瑪拉雅最終頹然倒下,而是這座瘋狂的愛的高峰最終不過海市蜃樓。
橫貫的火車如果當初撞死了得意,那是樂極生悲的意外,如今它日日經過這裡,這片默默地審判著許多人的荒野,呼嘯而過,而又不吭一聲,挾帶著現實的進步──那就是此時此地的悲劇。
如果社會的發展是場悲劇,那為愛而流的血會否也變得腥臭?
電影在「我們結婚吧,趁活著」的苦情和噱頭底下落的這一筆,很重。這是貧乏一代的創傷記憶,這是富裕一代的過眼雲煙。
都是活著的墓碑。

2011年6月16日星期四

楊牧〈常春藤〉英譯

最後我才發現,向北的

烟囱上攀緣而生的常春藤

那時它葉子已經開始轉紅

窈窕羞赧,停在磚石上

似乎很自覺它三音節的名聲

我們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在英文裡,也祗是兩個音節

三個歪歪斜斜的字母IVY

常名在我,春是勝利,藤

押一個緜緜蕃衍的上平韻

At last, ivy I discovered

Climbing the chimney northwards,

With its leaves turning red,

Shy and slender. To halt at bricks

Seeming repute of trisyllable it care.

We didn’t mean to blame that──

In English, it is just two syllables,

Three slanting alphabets , I-V-Y.

The name is mine. Spring the triumph. TENG

Rhymes the lingering rising rime.


譯後記:久聞楊牧《海岸七疊》之名,今年四月尾在台中東海藝術街角的二手書店買得,其中「草木疏」一輯深得我心,詠物不即不離,見精巧之句,亦有渾厚情思,其音律疏密有致,詩意充盈,絕不愧「盈盈草木疏」之題名。自己英文不好,但最近多譯英詩,潛移默化,也竟在低迴吟咏之時生出翻譯的念頭,既欲磨練個人的文字功力,一試詩藝素養,也希冀在相對陌生的語境重現、更新,甚或挖掘深藏的詩意。〈常春藤〉是看起來比較容易譯的,原詩中特別喜歡「常名在我,春是勝利」兩句,但要保留原詩對稱的音律之餘又要在另外一種語言中得到發展,實非易事,如今只是勉強貼服,而貼切不足,但意思想已盡量呈現。此詩以物擬音,再以音擬音,曲折轉換,本身已是翻譯,難得不會變成文字遊戲,反而更覺春意盎然。

輻射

你怕我遲早被螢幕的光線
射死 稀疏的頭髮
會越來越少
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我們的朋友 在久違的
聚會裡 說明:
輻射只會穿透
輻射源才會殘留

很清楚了 再不能更明白:
穿透 不是殘留
穿透後 不會殘留

窗簾被早午晚的光穿透
那些沉積的塵粒
不是殘留

炮彈轟開牆壁轟開電視機
那些內臟那些新聞
不會殘留

一個女人被穿透了兩次
那些搖撼的地層與果實
不是殘留

流浪的動物穿街過巷
那些命運的批文與鈴鐺
不會殘留

我和你一起走過煙火之夜多霧之山
那些互相閃爍的眼光
不是殘留

鐘乳洞 不是殘留
無蜂的蜂窩 不是殘留

風雨的紋身 不會殘留
傘的影 不會殘留

為什麼 越想越憂傷
朋友不過在回答
另一個朋友
那是源頭

那才是源頭
一本暗紅封面的書
是源頭
一場未下的驟雨

是源頭
一塊被藤壼封鎖的石頭
是源頭
一片燃燒的雲

是源頭
一種空空如也的感受
是源頭
一枚張貼了道歉啟示的核彈頭

不是源頭 一次長長沒有說話的散步
不是源頭 一次遠遠沒有說話的揮手
不是源頭 無夢的旅行 死者的毛衣 畢的業 失的業 假的燈

你怕我遲早被螢幕的光線
射死 稀疏的頭髮
會越來越少
是真正的源頭

其實 沒有穿透
也沒有殘留

2011年6月9日星期四

如果說父親是我的夢魘
你便是我的港口

但不是因為惡夢造就
只是我能停泊,休息

2011年4月8日星期五

風火輪

我這樣笨重的一個人,做這種仰臥憑空踏單車的運動,還真算體會了反肚昆蟲的狼狽和艱辛。當然,我始終是人,不是蟲,我沒有六條腿八隻手,於是那就更像變形記的主角了。
如果將我的處境顛倒了來看,姿態上倒挺像一個正在御風而行、騰雲駕霧的仙人的,唯獨臉上痛苦的表情不太對頭。於是我更像一個突足掉落凡間,只能憑空回憶昔日迅猛的痴人了。
想著想著,夠八十下了,可以交功課。

2011年4月7日星期四

辱感

我交出了我十九二十廿一歲的某一部份(不多不少大概七八斤),然後從一隻冷冰冰的手接收了一張二十元紙幣,一枚五元硬幣。我聽到我自己像肚痛時呻吟那樣重複說著那兩個字:好的。好的。好的。好的。我轉身走出店門,手仍插在袋裡,但我急不及待便想抽出來。那張二十元紙幣太髒了。

我固然是一隻綿羊,但此刻,我更像一隻剝完皮的羊。辱,什麼時候都是自取的。

2011年3月18日星期五

鹽花




今天,想起瘂弦的名詩《鹽》:

二嬤嬤壓根兒也沒見過退斯妥也夫斯基。春天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就在榆樹下歌唱。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沒有開花。

鹽務大臣的駱隊在七百里以外的海湄走著。二嬤嬤的盲瞳裡一束藻草也沒有過。她只叫著一句話: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天使們嬉笑著把雪搖給她。

一九一一年黨人們到了武昌。而二嬤嬤卻從吊在榆樹上的裹腳帶上,走進了野狗的呼吸中,禿鷲的翅膀裡;且很多聲音傷逝在風中,鹽呀,鹽呀,給我一把鹽呀!那年豌豆差不多完全開了白花。退斯妥也夫斯基壓根兒也沒見過二嬤嬤。


今天,也是花開遍野,瘂弦的詩成為致命的反諷。由吃碘到吃鹽到吃屎,五花八門的謠言令人眼花繚亂;爭先恐後搶鹽的場面令人眼花繚亂;成功以高價購得食鹽的受訪者白花花的笑容令人眼花繚亂。
香港人很少沒見過海,盲瞳裡卻一束藻草也沒有過。二零一一年,生產和消費的中斷和隔膜已非一日之寒,我們壓根兒沒有見過雪。
另一方面,平日不用為開門七件事操心的小伙子,在電視機前樂得心花怒放,一切當作笑話看,遠遠站在愚昧的周圍,什麼也感覺不到。
我們起碼應該感到痛:傷口灑上鹽,顯得更赤裸。
我們也許記得,耶穌說過作鹽作光: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鹹呢.以後無用、不過丟在外面、被人踐踏了。
當核輻射的死光在媒體和空虛的生活空間無限量擴散之時,什麼能作我們真正的鹽呢?

鹽在希伯來文學中象徵智慧,鹽作為一種防腐劑,也具有防止世界腐化的涵意。

2011年3月4日星期五

布魯諾‧舒爾茨

當初幾乎是毫不考慮就買下了這本《內心生活》。除了書名對我有種神秘的吸引力,它標明是一本文學評論集也是另一個重要原因,再看目錄,二十一個作家的名字,我的期望更是幾何級昇華:這豈止是一個入口,而是錯綜複雜的迷宮。
我非常願意沉溺其中──不是誰的內心生活,而是評論者耐心地精細地描畫的一幅幅地圖,圖上標明了那些地下的佈置,好意的或惡意的,多餘的或必不可少的,容易忽略的陷阱或中途的休息室,惟獨沒有入口和出口──誰分得清它們的分別呢?重要的是過程,而且,它們永遠不只一個。
j.m.庫切走過不只一遍了,他的摸索和感應,直覺和實測構成了圖上的條紋和理路,現在輪到我們再走一遍。作家的心豈只七竅?讀者的心卻非每一顆都玲瓏。
布魯諾‧舒爾茨的文字是如此不安、如此堅硬,像玻璃碎片,尖銳,而切入深處。這不是我的創見,我也沒資格為他發明什麼說法,我本來未聽過他,也沒看過他任何作品,但在庫切極具洞察力的評語中,在他以幽深閱讀為基礎選取的斷章邊上,我卻觸碰到作家的思想,或竟是思想著時,令人顫慄的質地。
最初,舒爾茨為自己的小說解釋,然後解釋變成內省,再慢慢化為信念,纏繞著自身:

「他接著說,這類畫面都是在生命早期昭示給我們。它們構成『精神的鐵資本』。對藝術家而言,它們劃出他的創造力的疆界:他餘生的任務就是探索和解釋和設法理解它們。童年之後我們沒有發現什麼新鮮事,我們只是一再回到原點,不斷掙扎但沒有結果。『靈魂把自己打在裡面的那個結,並不是一個你把兩端一拉就解開的假結。相反,它收得更緊。』在與這個結的鬥爭中,產生了藝術。」

對,關於開端、起源。這是我們與生命的紐結,也是生命與藝術的臍帶。藝術總是想著回去,即使明知不可能:「舒爾茨說,對知識的追求在本質上是追求恢復一種本源的、統一的生存狀態,這是一種曾經發生過某種跌入碎片化狀態的狀態。科學的目的是耐心地、有條理地、有誘惑力地尋求把碎片重新拼湊起來。詩歌尋求同樣的目標,但其尋求是『直覺的、推理的,在其過程中有很多大膽的縮略和近似值』。詩人──本人是一個從事神秘追求的神秘存在──在最基本的層面上工作,也即詞語的層面。詞語的內在生命在於『使自己朝著千百種聯結拉緊和繃緊,像傳說中被切斷的蛇,它的切片在黑暗中尋找彼此』。系統化思想就其本質而言,是把那條蛇的切片分開來檢查它們;詩人卻可以進入『古老的含義』,詩人允許詞語的切片再次在神話中找到它們的位置,而一切知識都是由那些神話構成的。」

知識固然是神話,那他的世界觀宇宙觀又可是神話一種?「如果被要求作出解釋,他會說這本書呈現某種原始的、生機論的世界觀,根據這種世界觀,物質持續地處於一種發酵與萌芽的狀態。不存在死物質這回事,物質也不是維持一種固定的形式。『現實呈現為某些形狀,僅僅是為了顯露,如同一個笑話或一種遊戲形式,一個人是人類,另一個人是蟑螂,但外形不能說明本質,而只是一個暫時扮演的角色,一層很快就會脫掉的皮。形式的變換是生命的本質。』正因此,他的世界才『彌漫著反諷氣息』:『單獨的個人存在的赤裸裸的事實含有一種反諷,一個騙局。」

這不就是活脫脫的莊子式的演繹嗎?現象與道,是剝洋蔥前和剝洋蔥後的關係,然而,有股辛辣味正在源源湧出。當朋友看見他被人非議,建議他反駁還擊,於是他撰文,卻是罵他那疼惜他的朋友:「他問道,是什麼引起貢布羅維奇和一般藝術家注意甚至竊喜於最愚蠢、最市儈的公共輿論?『難道你不對你這種非自願地跟終究與你不相容和對你有敵意的東西同聲同氣感到吃驚嗎?』舒爾茨說,不自覺地跟無腦的流行意見同一鼻孔出氣,源自我們大家根深蒂固的返祖思維習慣。當某個無知的陌生人把他,舒爾茨,斥為裝腔作勢,『你身上便升起一個不善於說話的暴民,像一頭受訓練去對吉卜賽人的笛聲作出反應的熊。』」

這是一層套一層的深切自省,指向以暴易暴的對立邏輯背後,天真的共謀關係。庫切對舒爾茨的書寫精當而纖密,在開首,他介紹舒爾茨的兩部小說「獨特而駭人」,「似乎都是毫無來處」,後來說「一如他的書信和隨筆所表明的,他是一個擁有強大的自我分析能力的原創性思想家」,最後補上:「舒爾茨作為一個自己內心生活的探索者,其才能是無與倫比的,這內心生活同時也是對他的童年和他自己的創造活動進行回憶的內心生活。他的故事的魅力和新鮮源自前者,他的故事的知識力量則來自後者。」

末尾又回到作家的畫作,豐富了線條。畢竟,我們現在是眼睛和腦袋、視覺與思考重疊的時代。

唉,兩顆心是那麼契合,彷彿面對面,我也想加入,卻撲了個空,充其量是個文抄公,不是他們虛幻就是我虛幻──他們是迷宮中殘留的影子和足跡,我是一陣被挑動的心顫。


2011年2月24日星期四

《黑天鵝》札記


結尾,如雷貫耳的歡呼和掌聲漸漸溶進一片白色光芒。這就是昇華。
黑與白是電影中最重要的顏色,在電影以外,黑與白一樣重要,它們從來都是最根本的顏色組合:它們根本地對立。
也許正因為太根本,黑與白從來都不是它們自己。它們以色調上視覺上截然差異的姿態,成為承載著各種人類思想和偏見的符號,長久而來詮釋著它們相反相成的辯證關係:光明與陰暗,純潔與污穢,希望與絕望,諸如此類。
看完這齣電影,黑與白的界線再次浮現,以某種參差的變容。
白色讓我像無數人一樣,聯想起純潔無瑕,但白色不僅是這樣。白色散發著虛無的恐懼,塗抹著窒息的瘋狂,它沒有質感,沒有人味。如說黑色是隱藏、神秘和幽暗,那白色更不屬於人世。說它超脫也可,說它是抽空了的,更準確。空無,是誕生也是最終極的毀滅,它未免太完美。
而完美是可以令人發狂的。

劉以鬯有一篇小說,叫《黑色裡的白色 白色裡的黑色》,在小說中,我們真的看到了黑色,而所謂白色,不過是平常沒有色的書頁,亦即是「非黑即白」。作者沒有挑戰什麼價值觀,他不過用特殊的編排,引起並提點我們在閱讀中主動地自覺地調動價值觀。這篇小說,恰好就說明了世界不是完美,有善總有惡,有光總有暗。也許是因為世界不完美的觀念太普遍,黑色反而更有親切感,純白反而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恐怖?小說最後有兩個沒有字的長方框,先一個中空,後一個填黑。我們看到黑色的,心安了,因為這是現實。看到中空的,反而迷惘了:那裡有什麼?可以是什麼?
於是這已不是對立與否和怎樣對立的問題,而是怎樣適當地加入黑色的問題。
文字首先便是黑色。

與其說電影是尼娜心魔育成的過程,還不如說是她自己把整個身體靈魂逐步獻上祭壇,以供完美饗宴的過程。
藝術在電影中以極端的面目出現:不容許選擇,不存在取捨。一旦追求,就只有投入。
lose yourself.
藝術與癲狂,一個古老的課題。
to lose or not to lose?lose yourself and you will lose/get everything.
說起lose yourself就想起「求其放心」一類的話。放了心,就要自求,說到底還是沒有lose。疏獷如莊子和魏晉名士,雖主張放逸,當中卻有自性的完整,放這種行為和精神狀態本身甚至已是澄清本真的呈現。
無論是萬物皆備於我,抑或與天地萬物為一,一顆心都是不能放的,它永遠在中央,只是周圍的深廣度有差別而已。
電影裡的循循誘導卻是一種詛咒,結果一語成讖,一心如鏡,並不再凝明反照,而是分崩離析,自伐倒戈。
本來是我心如鏡,空故納萬境,現在卻變成心中有鬼,鏡外有鏡,鬼影幢幢。人物在自製的鏡像迷宮中左衝右突,最終在暴亂中找到了真我──完整的完美的我,鏡子卻變成了鋒利的武器,狠狠釘住了自己。
一者靜穆悠遠,一者詭譎波折,一者調和而明亮晶瑩,一者掙扎而陰鬱紊亂。兩種藝術境界,各有可觀之處。共同點在於,兩者都有無法迫視的完美成份。
電影成功之處或者正在於將完美的欲望和完美的惡夢揉和得絲絲入扣。這是一齣看得你彷彿內心長出了利牙在咬牙切齒的戲。
關於這方面,廣東話裡有一個很傳神的字:恨。
身體感官的意象,包括破損的皮膚、血跡、剪指甲、撕裂磨擦的聲音,還有猶如毒刺寄生體內等待破殼而出的羽翼,便最能傳達出人物的「恨」。
以陰冷和暴烈的方式,恨之入骨。恨到要取代自己,消滅自己。
道成肉身的本義,是在肉身裡面。

完美,有時看起來輕易,就像不費吹灰之力。那一片片純白的羽毛。有時呢,完美卻是一對不能飛而且根本無法負擔的異世翅膀。
那些把整個生命獻給舞台的天皇巨星,那些窮愁潦倒但一心執迷,最後或瘋掉或自毀的創造者,在完美的佈景中墜落。
閃爍的不是星光,是他們的碎片。

我問自己,是什麼造成如此複雜而激烈矛盾的心理層次呢?它是可以駕馭的嗎?
可以,魯迅介紹陀斯妥也夫斯基時說,這偉大的作家既是靈魂的拷問者、主審法官,又同時是受審的犯人,他的小說令人不忍卒睹,卻顯出靈魂的深。
關鍵在於文字嗎?
如果黑天鵝能把她的掙扎痛苦蛻變統統訴諸文字,寫成一本薄薄的沾染了血跡和傷痕的日記,她的自伐會那麼一發不可收拾,而結局也會如此黯然神傷嗎?
但如果這樣,我們便看不到這齣幾近完美的悲劇了。
是的,完美也是一種缺憾,又或者說,完美只能以缺憾的面貌呈現,正如華麗千瘡百孔爬滿了蚤子,白色的宣紙只能以墨色的山水點染,真正的永恆完美,只在創造者心裡或死亡的眼睛裡。而創造者的心,在每一次創造後便等於死了。
否則要讀者和觀眾幹什麼?
給予掌聲,賦予黑白,讓殘缺完整,讓遺憾永遠。離開黑暗,迎接光,然後刺眼的白又慢慢稀釋為各種顏色。

昇華二字,在我打字打至兩眼昏濛之際,竟幻化成「罪孽」。

2011年2月21日星期一

愛與寂寞與放棄

愛到要放棄,大概是真的愛得很深了,深到了無以復加、不能復返的地步。
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不認為也不相信,這樣的放棄必然是一種回頭折返、離開後重頭開始,或「良禽擇木而棲」之類的精明選擇論。
如果愛之中的放棄真有可能不是這些東西,它會是剛好相反的行為:不再回頭,中止選擇。它甚至會和愛的本質相悖。
什麼是愛的本質,什麼就是愛的起始動機:擁有,或被擁有。
而愛之中,總有這樣一部份反對著自身。愛與愛不和。愛的內哄。
但焉知愛不是因為這一放棄而完全。焉知愛不是因為內在的矛盾而成立。
如果沒有了這一廢然絕望的姿態,愛不過是慾。而慾,當然也是另一種無以復加、不能復返的境界。只是在慾之中終於也沒有愛,但放棄,卻完完全全被愛包圍、埋葬。
放棄帶來寂寞,也帶來真正的滿足。

現在是又寂寞又迷失的現在,因為只有現在。
在寂寞裡迷失,又在迷失裡寂寞。
尋找出口。
娛樂,消閒。
寂寞的同義詞,衍生物。我們卻以為是相反詞,溶解濟。
結果真的將寂寞稀釋得無比膚淺。
如果將寂寞說成罪的人有罪,那麼,將寂寞說成一種可以和愛交換或可以被愛稀釋以至取締的不正常非成規狀態的人,更是罪大惡極。
寂寞和愛彷彿變成娛樂和消閒的兩端。
買飛,入場。購物,包禮物。
從何時開始,寂寞甚至有了實體。人手一部,樂此不彼。
最要命的是我們竟以為操控了寂寞。
事實是,我們只能操控寂寞。

我們都住著一個寂寞的魔。它提醒我們寂寞,叫我們以寂寞為苦,叫我們渴求更多的愛。
寂寞的論述比寂寞本身濃重百倍,黏稠得像癌細胞,而寂寞,不過是一聲嘆息。那一片x光照不出的陰影。這片陰影在寂寞的負片上原是光明。

在放棄之中愛,原是鋪上一層負片,一切顛倒,但原物非他。
愛到要放棄,而又在寂寞和滿足都取得了完全的人,我想,也許是莊子。
莊子是一座高峰,全因他愛得那麼徹底,放棄又放棄得如此完整。
然而,我們沒必要捧他,學他。因為還未愛而談放棄,終究只能是談談而已,表面的空虛更暴露出內在的躁動,以為寂寞怎料真的長了一個瘤。
有誰能學莊子那樣愛時代的瘤,愛自己的瘤?
在奢談放棄,漫談寂寞,淺談愛之前,可不可以先讓自己在無望的愛中大病一場?
莊子洋洋灑灑,說的不過是體驗。說的,不過是體驗是更根本更重要的認識方式。
病的體驗不該是玩玩而已,要是真的病了,何不病下去,病到不可收拾?你焉知愛和放棄不是燭光和影子,又焉知寂寞不是真正的掙扎挺進?

我對自己如是問。

2011年2月7日星期一

算帳

今日在新亞二手書店付款時,發現多了一重抄書名的手續。
這種原始的紀錄工作並不罕見,我在元朗那間倒閉了半年的書店也見過,只是科技的應用太普及,等待的感覺,等待的時間都變得奇異。
於是我就看她寫,看著看著,忽然對這本平平無奇的流水帳產生了興趣。
翻揭二手書店的流水帳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尤其是對我這一類書獃子來說。
想找一本書,搬搬抬抬找不到,偏偏在簿子上出現,是被人捷足先登?還是別人的耐性、決心以及掏書的功夫勝過自己?總之,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買了一本書,滿心期待,回家細看,一落千丈,這樣的書,再次榮登榜上,既可聊以自慰,卻又足以扼腕。自慰者,失意不獨我一人;扼腕者,遭逢不測又一人。不過,各人品味資質殊異,誰知那人不是找到了心頭好呢?
買到好書,喜出望外,相遇的愉快甚至比閱讀的愉快更愉快,難得有另一本遇上它的伯樂,頓覺相知相交,好書與愛書人同樣不寂寞,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但是,他會比我更愛它嗎?
書店生意如何,不是我看的重點。只是如果注意到帳簿的紀錄日漸稀疏,也不禁會為書店的前景擔憂。畢竟本地的二手書店已經不多。
我這些感受和想像,可說是完全從讀者的角度著眼的。如設想自己不單是讀者,也是作者,有屬於自己的作品,又在帳簿上看到那個熟悉的名字,那一剎那的感受,應該是挺複雜的吧。

2011年2月5日星期六

退

不進則退者,厭於溫故,倦於知新。

2011年2月4日星期五

年夜賦

一瀉兮避年,大被兮同眠。書床兮夢枕,日暖兮生煙。

2011年1月31日星期一

再見

再見了我的好朋友。
從今以後,每次回家,我都會帶著悵惘,為了你已逝的驕縱,為了你高興得兇悍的叫聲,如今已成岑寂。
你的記憶翩然起舞,你的位置永垂不朽。和我走過這九年日子,你的生命原原本本還給你。

2011年1月30日星期日

備忘

記憶自有生命。
伴你走過一段路的,皆有生命。人也好,物也好,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一時一地,它們不在你心中活著,它們就是活著。
常言道:哀莫大如心死。最大最深的哀,其實不是一個人沒有心,而是一顆心沒有記憶。
與其想方設法去延長生命,不如竭盡所能不要忘記。

忘就是亡。
書寫是召集亡靈的儀式,但書寫不能取代記憶。
它讓亡靈和我們打一個最後的照面。

一個人忘得越少,就越充實?不然。
沒必要區分忘得多或少,沒必要區分充實與空虛。我們無時無刻都在忘,都在記。
忘記一詞已提醒了我們,忘卻與記憶是相通的。
一條河:忘川。
不舍晝夜逝者如斯的,只有一條。
竭盡所能地記住,其實就是竭盡所能去忘卻。
保留足夠的時間,讓記憶超度,讓記憶化合。

莊子喪妻,鼓盆而歌,足見有情於中,不吐不快。唱歌,只是強顏歡笑。
耿耿於懷,揮之不去的,是記憶吧。
莊子說坐忘。忘記一切牽累,忘記自我。但記憶這種牽累,欲斷未斷,非我即我,既是內在,又是外在。大概要比看破生死花上更多時間消化。

是的,忘記一切牽累,忘記自我。當你連記憶也忘個一乾二淨,自我也告吹了。
因此我們才會在死前把一生記憶重溫一遍。
記憶是大生命。

「道」就是不生不滅的記憶體嗎?不生不滅的記憶體就是無意識嗎?既然「忘」是通往「道」的途徑,那麼「道」是否就是無所終極、廣大無邊的「記」?
抑或,「道」根本沒有忘,也沒有記,「道」不忘不記,因此才不增不減,不生不滅?

人生一場忘記,天地繼續流轉,繼續忘記。

2011年1月22日星期六

「深度」這個詞貶值得可真快。
之所以不說它「淺化」,是因為「深度」即使淪落至今,也和真正的「淺化」有一大段距離。
事實上,每每只懂得講「深度」,講升值貶值,本身就已是一種「淺化」和「貶值」。
再說下去,這些詞也快要腐爛了。
不,是越來越稀薄。
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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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原人即將誕生(或者已經?)
他們躲在自己眼光的穴居裡,看著壁畫。
他們以為看著就是創造。
他們怕的不是隆隆的雷聲和野獸的咆哮。
他們怕安靜。
當感官進化到永遠不能滿足的地步,安靜是最凌厲的刺激。
他們聽著胸腔內的心跳聲,就像聽著逐漸從後迫近的沉重腳步。

2011年1月11日星期二

打嗝

把一首詩,在胃裡反芻又反芻,最後打一個飽嗝。這口氣,自己記得清楚,別人也深深地記住。

把一首詩,不嚼不咬很俐落地吞掉了,屁也沒放半個,說好吃,也只是舌頭上那小小味蕾的短暫快感。

當然,也未必是吃的人出問題。有些詩,適合打打嗝,有些,吞了不費氣力,也不浪費消化的精血。

在談一首詩和寫一首詩都被認為是吃飽飯沒事幹的今天,這樣的譬喻,大概也不算落伍。

2011年1月5日星期三

謝謝,再見

我第一時間想:為什麼學生要這樣對我?現在我想: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我並沒有錯。我投入了錯誤的心力,投入了錯誤的期望,但我並沒有錯。合不來,分開是最好的結果。

有不少學生認同我準備不足,我實在只能沉默。有學生在評語一欄說我過份創意,我想這是諷刺也是事實。有很多學生指我不能讓他們獨立思考,我倒想問他們在不知獨立思考為何物而也沒準備去獨立思考的情況下如何學會獨立思考。有學生說「我愛你」,多謝夾承惠。

我是個執著的人,但我現在知道有更執迷不悟的人有待開導,只是那個人不是我。這個人想必談笑風生,循循善誘,也但願,他能教你們順利畢業,創意滿分。

我昨晚一直在構思新的創作教學材料,現在倒可鬆一口氣了。自作多情是我的優點,我想你們還沒有發現吧,那很好,因為你們已教曉我什麼是人要有自知之明,什麼叫勉強無幸福。

也謝謝張洪年老師,你遠在美國的鼓勵讓我溫暖,讓我記起我一直堅持而且應該繼續堅持的是什麼。你叫我善自珍重,沒錯,世界上再沒有人比自己更能看輕自己。

阿德爾海

《阿德爾海》,看著看著才發現它和另一套以二戰傷痕和人性為題的《讀愛》的聯繫。最先見於片中女主角,骨子裡的硬朗和嫵媚,和琦溫絲莉在《讀愛》裡的角色有三分形似、七分神似。另一方面,就是同樣有閱讀的成份。

與《讀愛》相比,真正涉及閱讀的情節不多,就只有接管了德國地主莊園後在偌大的書室尋幽探秘的畫面,以及在琴箱翻出女主角的童年日記後,所翻揭的有詩有畫的幾頁。女主角重遇兒時物件時的那份喜上眉梢,是動人的。

女主角是莊園主人的女兒,戰後被囚禁,後派至莊園做清潔的工作,每天留至下午四時離開。男主角遇上她,讓她長住下來。她的名字就叫做阿德爾海。

基本上整齣電影都是可讀的,以宏偉但荒涼的莊園做舞台,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就是讀物。男主角戰後回來,一開場就難堪地被打個頭破血流,等待他的還有無親無故的家鄉和華麗但陳舊的陌生大宅。他點燃蠟燭,噴出香煙,他讀的,是自己的寂寞。靜態的物件特寫,將人物陰冷壓抑的心境緩緩烘托出來。

他在層層疊疊的藏書背後,發現一瓶瓶烈酒,還有望遠鏡。他立即用它窺看正在後園砍柴的阿德爾海。在破碎的彈孔後,她撩起單薄的上衣,抹去額頭的汗。

他在望遠鏡中第一次受到誘惑,從此以為他們倆都是孤獨無依的人。

《讀愛》是幾年前的作品,時空遠了,情節的跨度彷彿也理所當然的闊了,反思的層次更豐富,贖罪的意味也濃,但《阿德爾海》拍的是剛剛事過境遷的壓抑,罪與罰,實際上還未分得清楚。

男女主角在電影中發生了一次關係,在黑暗寒冷的夜裡,兩個身影靠近,試探著,觸碰著,靜靜躺下。沒有激情,但應該有一種暖意,沾著乾髮和舊衫的味道。

如果有愛,那應該就像那些白色的蠟──戲中常常出現的,一塊一塊不規則的、硬硬的疙瘩,黏在地上,桌上,好像胡亂進行過的葬禮遺留下來的殘餘物,可供一個人照亮他的一個寒傖的午餐,然後融化、燒滅。

電影封套上的圖片很美。男主角穿著大衣的背影,塗在微微發黃的牆壁一般,白色的繃帶全染成鮮紅,遠處一株枯樹,其他什麼都沒有。

那是男主角最後的背影。


我很高興你不了解我

就好像我在與狗講話

當我第二天早晨

在你身邊醒來的時候

我還以為我回到了家

我夢到我的父母在院子中站著

他們看到我的時候

將大門關住了

阿德爾海聽完男主角的獨白,沉默著沒有回應。她站了起來,男主角也跟著她,走進黑暗的睡房裡。